20年前女友嫌我穷,坐上局长儿子的轿车走了。20年后,我成了神盾舰舰长,她来慰问,看着我指挥驱离外军潜艇,她哭了
“你……保重。”
“你也是。”
茫茫南海之上,一艘万吨驱逐舰的甲板上,男人一身洁白的军官礼服,身姿笔挺如松。女人一袭优雅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风吹乱了鬓角的发丝。
简单的四个字,隔着二十年的人生,二十年的惊涛骇浪,轻飘飘地落下,又重重地砸在两人心间。
没有回响。
命运真是一个荒诞的编剧,它用二十年的光阴做笔,将那段发生在渔港码头的青春恩怨,一笔一划,搬到了今天这艘国之重器的舞台上。
那一年,她转身坐进了那辆米黄色的轿车,一句话没说,但每个动作都在说,他太穷。
那一年,他一怒之下,将自己全部的青春与热血,都献给了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蔚蓝。
如今,他是舰长,她是慰问团的客人。
这算不算是一种迟到太久,带着满身咸腥味的,风光?
01
1983年,我叫林卫国,十九岁。
这个名字是我爸给起的。他是个老渔民,不识几个字,一辈子最大的见识,就是解放时进城的解放军。
所以他觉得,保卫国家,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
我们家住在南方一个靠海的小城,小到随便拐进一条巷子,都能闻见海的味道。那是一种复杂的味道,混着海水的咸,铁锈的腥,还有柴油机吐出的、呛人的油烟味。
我家很穷。
穷到什么地步?我爸那条破旧渔船的发动机要是坏了,修船厂的师傅看一眼就摇头,可我不能。
我得把它拆开,把每一个零件都用煤油擦得发亮,再一点点地拼回去,用耳朵贴着外壳听它重新喘上气。
所以,我的手上永远都洗不干净一股机油味,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油泥。
但我不觉得苦。
一点也不。
因为我有苏晓梅。
苏晓梅是我们那一片公-安认的,最好看的姑娘。她的眼睛像被秋水洗过,清澈见底,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她家是镇上罐头厂的双职工,比起我们这种风里来浪里去的渔民家庭,听上去总是体面一些。
那天傍晚,我刚把发动机修好,连手都来不及仔细洗,就一路小跑着去了小卖部。
我攥着兜里仅有的三角钱,手心的汗把毛票都浸湿了。我买了一根奶油冰棍,那是当时小卖部里最贵的。
然后,我跑到她家那栋灰色的筒子楼下,靠着墙等她。
她下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看见我,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夜里亮起的灯。
我们并排坐在港口的防波堤上,脚下是“哗啦、哗啦”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长满苔藓的石头。
夕阳的余晖像打翻了的颜料,把整片海面都染成了金红色,也把她的脸颊映得红扑扑的。
我把那根小心翼翼护在手心,还冒着白气的冰棍递给她。
她接过去,很珍惜地,用舌尖轻轻地舔着,生怕化得太快。
“卫国,你手艺真好。”
她看着我那双脏兮兮的手,声音很轻。
“好像什么东西到了你手里,都能修好。”
我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我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排,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晓梅,等我。”
我说。
“等政策再好一点,我就去承包一片渔排搞养-殖。到时候,咱们天天吃清蒸大黄鱼。”
“我才不稀罕吃鱼呢,这股腥味,我都闻够了。”
她嘴上这么说着,却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那件沾着油污的旧T恤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你想干嘛?”我问她,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
“我想去广州,去上海。”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向往。
“我听人家说,那里有高得看不到顶的大楼,有不用凭票就能买的漂亮裙子,不像我们这里,来来回回就这几样。”
我搂住她的肩膀,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我心头一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郑重其事地向她承诺:
“好!等我赚了钱,我一定带你去!给你买全城最漂亮的裙子!”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风吹过的声音。
“我信你。”
那个黄昏,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说变就变。
几天后,一个叫高建军的人出现了。
他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爸是城里工商局的副局长,而我爸,只是个渔民。
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白衬衫的领口雪白。而我,身上永远带着一股机油和鱼腥的混合气味。
他骑着一辆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用布套着一台银白色的三洋牌录音机。
他在苏晓梅家楼下,放的不是《学习雷锋好榜样》,是邓丽君。
那软绵绵的《甜蜜蜜》,像一块融化了的糖,把周围的邻居,连同苏晓梅她妈,都黏了过来。
我当时正提着两条刚从我爸船上拿的,还活蹦乱跳的石斑鱼,准备给苏晓梅家送去。这是我爸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高建军从自行车上下来,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两瓶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递给苏晓梅。
那种饮料,我只在电影画报上见过,据说喝一口,舌头都会麻。
苏晓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脸颊绯红。但她妈妈却满脸堆笑,热情地把高建军请进了屋里。
我手里的那两条鱼,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那股我从小闻到大的鱼腥味,第一次,让我自己都开始嫌弃。
我默默地转过身,走到海边,把那两条还在挣扎的鱼,扔回了大海里。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苏晓梅开始躲着我。
她妈妈在路上碰到我,眼神也变得很奇怪,不再是以前那种看子侄的亲切,而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估价的货物,充满了审视和挑剔。
终于有一次,我在巷口堵住了她。
“晓梅,你这几天怎么了?”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抠着衣角,就是不看我。
“卫国,我妈说……我们不合适。”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为什么不合适?是我不够努力吗?我可以更努力的!”我急切地追问。
“不是……”
“那是什么?”
我盯着她,非要一个答案。我知道那个答案,但我偏要从她嘴里,亲耳听到。
她还是不说话。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米黄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地停在了我们面前。在我们那个小城,这种车,只有县领导才能坐。
高建军从驾驶座上摇下车窗,他甚至都没下车,只是冲着苏晓梅招了招手,像在召唤一只小猫。
“晓梅,上车,带你去县里新开的西餐厅尝尝鲜。”
他的语气,充满了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我看着苏晓梅,等着她的选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眼里有挣扎,有愧疚,有不忍,但最后,这一切都被一种我看不懂的决心所取代。
她还是一咬牙,对我说了那句足以将我凌迟的话。
“卫国,对不起。”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了那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轿车。
车门打开,又关上。
那一天,没有下雨,太阳很好,好得有些刺眼。
可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西伯利亚的冰原上,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真正让我彻底死心的,是她妈妈后来托邻居带给我的那几句话。
“姑娘大了,总要为自己的以后想想。跟着你,难道一辈子在海边吹风,闻着鱼腥味过日子吗?”
“卫国这孩子是不错,肯干,也上进。可上进也得有门路啊。高家那样的家庭,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都够你们这些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了。”
“晓梅跟着你,委屈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一刀,一刀,反复地割在我的心上。
最伤人的不是刀子本身,而是我知道,这些话,苏晓梅都听进去了,并且,默认了。
最后一个夜晚,我借着酒劲,跑到她家楼下。
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最后问她一句,我们之间那几年的感情,是不是就只值一辆自行车,一台录音机,一顿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西餐。
结果,我看见她和高建军从楼里并肩走了出来。
高建军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苹果和橘子,在那个年代,这是探望未来岳父岳母的顶配礼物。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在夜色里白得晃眼。
苏晓梅也换了新衣服。
一条崭新的天蓝色连衣裙,取代了我记忆中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
她看见了我,脚步明显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高建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搂住了苏晓梅的腰,然后故意提高了音量,像是说给我听。
“晓梅,走吧,电影快开场了。”
苏晓梅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都像被抽干了一样,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
嫌我穷。
好,真好。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像个游魂一样走回海边。海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硬,像刀子在刮。
我对着漆黑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发誓。
我林卫国这辈子,就算死,也要死得比你们所有人都风光。
第二天,我路过镇政府门口,看到墙上挂出了征兵的红色横幅。
我走过去,一言不发,撕下了报名表。
负责征兵的干部是个一脸严肃的中年人,他推了推眼镜,问我想去哪个兵种。
我说,去最苦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诧异。然后,他在报名表海军那一栏的后面,用红色的钢笔,重重地圈了一个地名。
西沙。
02
离开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爸没说一句话,只是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我的背包,把带子勒了又勒。
我妈把一个还烫手的煮鸡蛋硬塞到我手里,眼圈红红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到了部队要听话”。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和一群同样年轻的脸,远离了那片让我心碎的海。
我天真地以为,换一个地方,换一片海,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到了部队我才知道,我错了。
西沙的苦,超出了我最贫瘠的想象。
那不是物质上的穷,而是一种能把人的精神活活逼疯的隔绝和单调。
这里的空气是粘稠的,吸进肺里,感觉每一颗尘埃都带着咸味。
这里的太阳是毒辣的,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大地,几天就能把人晒脱一层皮,新皮还没长好,又是一层。
最要命的是淡水,比油还珍贵。我们洗脸,都是用毛巾沾一点点水,小心翼翼地把脸擦一遍,就算洗过了。
每天的生活,除了训练,就是看着眼前那片一望无际的海。
这片海,和我家乡的那片海完全不一样。
家乡的海,是生活的依靠,是衣食的来源,有渔船,有渔网,有人情味。
而这里的海,是需要我们去征服的对手,是边疆,是战场。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了训练场上。
五公里武装越野,我永远是第一个冲出去的那个,哪怕跑到最后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也绝不减速。
射击训练,别人打一百发子弹,我就向连里申请打两百发。枪的后坐力把我的肩膀撞得青紫,胳膊肿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器械训练场上的单双杠,我手上的茧磨破了一层又一层。血泡变成老茧,老茧又被磨破,新的叠着旧的,比我爸那双摇了一辈子橹的手还要粗糙。
班长是个山东大汉,他一脚踹在我屁股上,骂我:“林卫国,你小子不要命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咧开嘴冲他笑,露出一口被太阳晒得格外白的牙。
“报告班-长,命留着,回去娶媳妇。”
大家都哄堂大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娶媳妇了。
我只是想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把另一个人从我的生命里彻底剔除。
我把对苏晓梅的所有念想,都变成了射向靶心的一颗颗子弹;变成了训练场上流下的一滴滴汗水,毫无保留地洒在这座荒凉小岛的每一寸土地上。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强大,就能把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影子,从我的心里彻底赶出去。
可她总是在深夜,伴随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声,毫无征兆地闯进我的梦里。
有时候,是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的样子,那么安心。
有时候,是她转身走向那辆伏尔加轿车时,决绝的背影。
还有时候,是她流着泪对我说“对不起”的样子。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枕巾都是湿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被噩梦惊出的冷汗。
真正让我完成蜕变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
那年夏天,超强台风“戈登”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正面扑向我们驻守的岛礁。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离到主岛的地下工事里避险。
但是,我们排负责守护的一座新建的观察哨,因为工期紧张,还没来得及进行最后的加固。
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钢鞭,狠狠地抽打着小岛上的一切。
海浪像疯了一样,化作一头头咆哮的巨兽,一波接着一波地冲上岸,我感觉整个岛礁都在脚下剧烈地晃动。
观察哨的几根钢制缆绳,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突然,其中一根,就在我们眼前,被一个山一样高的巨浪,硬生生地打断了!
“砰”的一声巨响,像一声惊雷。
观察哨瞬间开始倾斜,只要再来几个这样的浪头,它就会被彻底卷进愤怒的大海里。
排长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我们嘶吼:“不行了!哨不要了!保住人要紧!全体撤退!这是命令!”
所有人都开始顶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撤。
我死死地盯着那座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观察哨。我知道,那里面有我们最新型的观测设备,是我们盯着这片海域的眼睛。
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如果国家交到我手里的这点东西,我都守不住,我还算什么兵?我还怎么有脸说,自己是在保卫国家?
我冲着排长的背影大喊:“排长!让我试试!”
“你疯了!林卫国!给老子回来!”排长的怒吼声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没有听。我抄起地上一捆备用的缆绳,在自己腰上死死地缠了几圈,把另一头扔给身边的战友。
“拉住我!”
我吼了一声,然后一头扎进了已经齐腰深,并且还在不断上涨的海水里。
一个浪头打过来,像一堵移动的水墙,狠狠地把我拍回了岸边。
我吐出几口又咸又涩的海水,抹了一把脸,再一次冲了进去。
第二次,我摸到了观察哨冰冷的钢筋柱子,但手上太滑,一个没抓住,又被下一个浪头给冲了回来。
第三次,我像一只壁虎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柱子,在浪与浪的间隙,把缆绳套了上去,并且打了一个死结。
岸上的战友们一起发力,十几条汉子,在狂风巨浪中,喊着号子,硬生生地把那座已经倾斜了三十度的观察哨,一点点地又拉了回来。
等我被他们拖回岸上时,整个人已经快虚脱了。身上被礁石和碎珊瑚划得到处都是口子,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台风过后,我因为违抗命令,被关了三天禁闭,写了一份三千字的深刻检查。
但同时,我又因为在危急关头舍命保全国家财产,被报请师部,荣立了三等功,并且在观察哨前,火线入党。
在禁闭室里,我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苏晓梅写信。
我没有提那场惊心动魄的台风,也没有提我胸前的那枚三等功奖章。
我只写了西沙的月亮很圆,很亮,像一个巨大的银盘,就挂在天上,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我写了这里的海水很蓝,蓝得像最纯净的宝石,不真实。
我写了这里的海滩上,有一种会发光的海星,到了晚上,就像天上的星星掉进了海里,一闪一闪的。
在信的最后,我写,我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我对着党旗宣誓的时候,突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活着,不只是为了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
信写完了,厚厚的一沓纸。
我借着煤油灯的光,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我把它撕了,撕得粉碎。
我走到禁闭室那个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前,迎着海风,把那些承载着我最后一点念想的纸屑,一点一点地,全都撒向了窗外。
风把它们带走了,卷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大海里。
从那一刻起,我感觉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空了,也彻底地,平静了。
苏晓梅,高建军,那个渔港的黄昏,那件碎花的连衣裙,都随着那些纸屑,永远地,沉入了这片南海的海底。
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去拼命。
我开始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热爱我身上这身军装,热爱我脚下这座小岛,热爱我眼前这片广袤的大海。
后来,我通过了全军统考,被保送到了海军军官学校。
毕业后,我回到了我熟悉的南海舰队。
从见习排长,到部门长,到副舰长,再到舰长。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把我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这片深蓝。
我再也没回过那个生我养我的家乡小城。
我再也没谈过恋爱。
舰队里的战友们都开玩笑,说我老林是个怪人,心里装着大海,所以就再也装不下女人了。
我只是笑笑,从不解释。
他们不懂,我的心里曾经也起过一片海。只是那片海,早就掀起过一场巨浪,把我仅有的一条小船,给打翻了。
2003年。
我叫林卫国,三十九岁。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海口”号导弹驱逐舰的舰长,上校军衔。
我的船,舷号171,是我们国家当时最新型、最先进的导弹驱逐舰,被外界誉为“中华神盾”。
此刻,我的船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航行在南中国海的万顷碧波之上。
舰桥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各种电子仪器发出的,富有韵律的轻微“嗡嗡”声。
雷达天线在桅杆顶端不知疲倦地旋转,将方圆数百海里内的空域情况,清晰地投射在电子屏幕上,形成一个个移动的光点。
声呐兵戴着巨大的耳机,像个经验丰富的听诊医生,仔细分辨着来自幽暗深海的每一个细微的声音。
我的水兵们,年轻,黝黑,眼神里透着一股被太阳和大海淬炼过的光。
他们是这艘钢铁战舰里,奔流不息的血液和永不熄灭的灵魂。
我站在属于舰长的那个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架军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那条海天相接的线。
二十年的军旅生涯,海风和烈日已经把我打磨成了古铜色,也在我的脸上刻下了比同龄人更深的皱纹。
但我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觉得踏实,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和这艘船,和这片海,是融为一体的。
军舰就是我的家,大海就是我的世界。
政委老张,我的搭档,端着一个泡着红-色枸杞的军用搪瓷杯走过来,递给我。
“老林,别看了,看得再仔细,水里也长不出花来。”
我放下望远-镜,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吹了吹。
“老张,你不懂。看海跟看老婆一样,一天不看,就想得慌。”
老张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这光棍汉,还知道老婆是什么滋味?”
我也笑了。
是啊,我都快忘了,老婆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就在这时,通讯兵送来一份刚刚接收的电报。
上级通知,下周将有一个由首都企业家和艺术家组成的“拥军慰问团”,前来我们舰队进行慰问交流。
而我们的“海口”舰,作为舰队的旗舰和门面,是此次接待活动的主站。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对于我们这些常年漂在海上的一线作战部队来说,最烦的就是这种务虚的接待任务。
条条框框特别多,还要分出大量的精力去应付,远不如组织一次真刀真枪的实弹演习来得痛快。
但这是命令,是任务。
03
我把电报递给老张:“你看看,具体工作你来安排一下吧。只有一个要求,别影响到我们下个月的远航训练计划。”
老张接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不过话说回来,老林,也别太排斥。让人家地方上的同志们,也来看看我们的新军舰,感受一下我们海军今天的强大,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国防教育和宣传嘛。”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了窗外那片无垠的深蓝。
我的心思,已经飘到了更远的,那片需要我们日夜守护的深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
一间装修现代、视野开阔的办公室里,苏晓梅正在低头签署一份文件。
她三十八岁,是一家颇具规模的文化传媒公司的副总经理。
她保养得很好,穿着剪裁得体的香奈儿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优雅干练的职场女性气质。
只有在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那双依旧清澈美丽的眼睛里,才会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男人粗暴又混不吝的声音:“苏晓梅!我告诉你,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还没给我打过来!我儿子要上奥数补习班,那个费用有多贵,你知不知道!”
苏晓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冷,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
“高建军,第一,那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第二,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根据离婚协议,我没有任何义务再支付你的个人生活费。至于儿子的抚养费和补习班费用,我会一分不少地,准时打到他专用的那张卡上。”
“你少跟我来这套法律条文!我不管!我现在就要用钱!你给不给!”
“我正在开会。”
苏晓梅没有再给他继续胡搅蛮缠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向后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二十年,真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高建军,过上了几年同学邻里都羡慕的好日子。
高家的确有门路,给她安排了体面的工作,也很快就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
但随着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潮袭来,高建军不满足于在单位里按部就班地熬资历,他辞职下海了。
靠着他父亲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倒腾钢材,确实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人一旦有了钱,就容易飘。
他开始彻夜不归,身边也开始围满了各种各样她不认识的“朋友”。
再后来,他父亲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经济问题,提前退居二线,他的生意也随之一落千丈。
他变得暴躁,易怒,怨天尤人,甚至开始动手打她。
他们的婚姻,最终在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彻底的失望中,走到了尽头。
离婚后,她带着儿子,靠着自己这些年在工作中积累的人脉和能力,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她成了别人眼中独立自主的“女强人”,人人称羡的“成功女性”。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的心里有多空。
她偶尔会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遥远的,渔港的黄昏。
想起那个满身机油味,却愿意把兜里唯一一根冰棍给她吃的少年。
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了。
也许,他还在那个小城里,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了几个孩子,成了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普通渔民。
也许,他早就离开了那里,去了别的城市打工,在某个工厂的车间里,日复一日地和机器打着交道。
她桌上,也同样放着一份这次去南海舰队进行拥军慰问活动的名单和详细行程安排。
作为公司的代表,这种带有半官方性质的活动,她必须参加。
她看着文件抬头上“南海舰队”那四个庄重的黑体字,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期待。
她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而不是旅游景点里那种被圈起来的海。
也想去看看,真正的军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都像他当年那样,有着那样一双清澈又倔强的,像狼崽子一样的眼神。
一周后。
南中国海某军港,码头。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海口”舰像一座灰色的钢铁山峦,静静地停泊在码头上,舰身在南国灿烂的阳光下,泛着一层冷峻而肃穆的光。
我的水兵们,身着洁白的87式海军军官礼服,沿着甲板的轮廓和舷梯的两侧,站成两列笔直的白线。
这是海军最隆重、最高规格的礼仪——“站坡”。
码头上,军乐队奏响了雄壮激昂的《欢迎进行曲》。
我站在舷梯的接口处,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笔挺的军服,深吸了一口带着热带特有湿润感和海水味的空气。
今天,我不是舰长林卫国。
我是这艘战舰的门面,是中国海军的门面。
搭载着慰问团一行的交通艇,在平静的港湾里划出一道白色的水痕,缓缓地靠了过来。
舷梯稳稳地搭好,慰问团的成员在一位带队的地方领导的带领下,开始依次走上舷梯。
“林舰长,久仰大名啊!你们这艘神盾舰,可是我们国家的骄傲,国之重器!”带队的王主任满面红光,热情地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与他有力地握了握手,脸上带着标准的,属于军人的微笑。
“欢迎首-长和同志们莅临我舰指导工作,我们深感荣幸。”
我的目光礼节性地扫过他身后的那些成员。
他们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男的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女的衣着光鲜,妆容精致。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和兴奋的神情,像游客一样,不住地抬头打量着眼前这艘让他们感到震撼的庞然大物。
我一边和他们挨个握手,一边在心里快速地盘算着接下来的参观路线和时间安排。
流程一定要走,但绝对不能耽误下午既定的战备巡查。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装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她走在队伍的中间位置,不太起眼,微微低着头。
一阵海风吹来,吹起了她的长发,拂过了一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漏了一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是眼花了,是这南海的太阳太毒,晒得我出现了幻觉。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和前面的人握手,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好,欢迎登舰。”
“你好,舰长同志,你们辛苦了。”
终于,轮到她了。
她走上最后一级舷梯,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她抬起头,目光似乎是无意地,越过前面人的肩膀,和我那双经过二十年大海磨砺的眼睛,对上了。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军乐队激昂的奏鸣,海风在桅杆间的呼啸,人群的喧闹和交谈声,全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时间仿佛坐上了一台倒转的放映机,光影飞速闪过,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带着鱼腥味的,渔港的黄昏。
眼前的这个女人,那张曾经被我深埋在记忆最深处,又曾在无数个海上的午夜梦回时,反复出现的脸,此刻正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是她。
苏晓梅。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的十八岁少女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有了细微的皱纹,但那份独有的,江南女子般的韵味,却在时光的打磨下,愈发地沉淀下来。
她也认出了我。
她脸上那种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微笑,瞬间凝固了。那双依旧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震惊。
她一定没想到,二十年前那个被她,被她家嫌弃的,满身机油味的穷小子,如今会穿着一身洁白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舰长礼服,站在这艘中国最先进的战舰的甲板上,迎接她的到来。
而我,同样没想过,我用二十年的军旅生涯,用无数个与孤独和危险为伴的日日夜夜,试图彻底忘记的那个人,会以这样一种我从未预料过的方式,毫无征兆地,再次闯入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是这艘船,是这片海,是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是国家的万里海疆。
她不属于这里。
我们四目相对,一个站在舷梯的尽头,一个站在战舰的甲板上。
咫尺之遥,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隔着一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对不起。
周围的人还在继续往前走,有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
她如梦初醒,身体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我的手,想去扶她。
但我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了。
我是一名军人。
我是一名舰长。
我缓缓地收回手,重新挺直了我的背脊,脸上恢复了军人特有的,那种不露声色的平静。
只是,那双常年瞭望大海,锐利如鹰的眼眸里,正翻涌着只有我自己才懂得的惊涛骇浪。
随后,我开口了。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平静,客气,却又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轻微的沙哑。
“这位同志,请跟上队伍。”
【续写正文】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她听来,或许比舰艇离港时的汽笛声还要刺耳。
“同志”这个词,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在我们之间竖起。它庄重,标准,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苏晓梅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那是一种血色尽失的,透明的白。
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口。她只是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跟上了前面的人群,汇入了那些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西装革履的背影里。
我目不斜视,继续与后面的人握手,问好。
“欢迎,欢迎。”
“舰长好。”
我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动作标准,言语得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失神从未发生过。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只刚刚停在半空,此刻垂在身侧的手,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政委老张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走到我身边,低声问:“老林,怎么了?脸色不太对。”
“没事。”我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风吹的。”
老张没再多问,我们是多年的搭档,他知道我的脾气。
所有成员登舰完毕,参观正式开始。
按照既定流程,我作为舰长,负责全程陪同和讲解。
“各位首-长,各位同志,大家下午好。我谨代表海口舰全体官兵,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我站在队伍的前方,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舰艏甲板。大家看到的这门主炮,是我国自主研发的新一代单管100毫米舰炮,具备全自动装填和高速射击能力……”
我开始介绍这艘战舰的各项性能,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这是我的船,我的骄傲。这里的每一块钢板,每一根缆绳,我都了如指掌。
我的目光从慰问团每一个成员的脸上扫过,给予他们专业的,平等的注视。
但我刻意地,避开了苏晓梅所在的方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根看不见的针,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
震惊,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探究。
她一定在试图将眼前这个穿着上校军衔,侃侃而谈的舰长,和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满身油污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可那怎么可能呢?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把一块礁石,打磨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队伍随着我的引导,缓缓移动。
我带着他们参观了垂直导弹发射系统,近防炮,反舰导弹发射架。
每到一处,都会引来一阵阵的惊叹和赞美。
“太了不起了!真是我们国家的骄傲!”
“林舰长,有你们在,我们老百姓在后方,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微笑着点头回应,心里却一片平静。
这些赞美,我听过太多次了。它们对我来说,远不如一次演习成功后,水兵们那满是汗水的笑脸来得更真实。
苏晓梅始终走在队伍的后半段,与我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忙着拍照,或者兴奋地交谈。她只是安静地走着,听着,看着。
我能感觉到,她在看这艘船,也在看我。
她眼中的情绪太复杂,我不想去解读。
对我来说,解读深海的声呐信号,要比解读一个女人的眼神,容易得多。
尤其,是这个女人的眼神。
参观完甲板上的武器系统,我们进入了舰体内部。
狭窄的通道,冰冷的金属舱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和设备运行时特有的味道。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世界。
我们来到了作战指挥中心,这里是整艘战舰的大脑。
幽暗的灯光下,一排排显示屏闪烁着各种数据和光点,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起来。
“这里是我们全舰的指挥中枢,所有的作战命令,都从这里发出。”
我的声音也随之变得低沉而严肃。
“大家可以看,但请注意,不要触摸任何设备,不要大声喧哗。”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苏晓梅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隔着值班军官的肩膀,远远地望着我。
我站在巨大的海图台前,背对着她,向王主任介绍着我们日常巡航的航线和任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像被她的目光灼烧着一样。
那目光里有太多我不想去触碰的东西。
有过去,有愧疚,有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那个渔港的黄昏。
我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海图上。
这片蓝色的区域,这些红色的标记,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舰桥。
这里是驾驶战舰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舰艏和前方的海面。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过巨大的舷窗洒进来,给冰冷的仪器设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讲解任务基本结束,气氛也随之轻松了一些。
大家开始自由地拍照留念,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
王主任走到我身边,感慨道:“林舰长,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也深受教育啊。了不起,你们海军真是了不起。”
“保家卫国,是我们的天职。”我回答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迟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
“林……舰长。”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缓缓地转过身。
苏晓梅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她似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走过来的。
“苏总,有事吗?”
我看着她,语气平静,称呼客气而疏远。
“我……”她似乎被我这个称呼噎了一下,原本准备好的话,一下子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我只是想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很意外。”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海风吹过舰桥敞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你……”她似乎想问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最终,她还是问出了这句最平常,也最苍白的话。
“很好。”
我说。
“部队很锻炼人。”
没有抱怨,没有诉苦,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西沙的苦,台风的险,训练的累。
只是平铺直叙的六个字。
因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看着我被海风和烈日侵蚀得黝黑粗糙的皮肤,看着我眼角那与年龄不相符的深刻皱纹,眼神里的愧疚,几乎要满溢出来。
“卫国,当年……”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叫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打断了她。
“苏总。”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也足够冰冷。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是一名军人,我的职责是守护这片大海和身后的国家。至于个人的恩怨情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我扔进海里了。”
“如果你没有其他关于这艘军舰的问题,我需要去准备接下来的晚宴了。”
说完,我冲她礼节性地点了下头,然后转过身,迈步走向了舰桥的另一侧,没有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的脚步沉稳,背影笔直。
我知道,我的这番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插在了她的心上。
但那又如何呢?
有些伤口,一旦划下,就永远不可能愈合。
与其给彼此留下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如用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斩断所有的念想。
我林卫国,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会为了一个女人的眼泪而心软的毛头小子了。
我的心,早已和这艘战舰的钢筋铁骨,融为了一体。
坚硬,且冰冷。
晚宴设在军舰宽敞的军官餐厅里。
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海军后勤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虽然比不上地方上的山珍海味,但都带着部队特有的,实在的分量。
作为舰长和政委,我和老张自然被安排在了主桌,与王主任等几位主要来宾坐在一起。
苏晓梅也被安排在了这一桌。
她的座位,就在我的斜对面。
一抬眼,就能看到。
整个晚宴的气氛都很热烈。
慰问团的成员们显然对军营生活充满了好奇,不停地向我们提问。
从日常的训练,到舰艇的保养,再到官兵们的业余生活。
我和老张耐心地一一解答,妙语连珠,引来阵阵笑声和掌声。
我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主人。
热情,周到,又不失军人的严谨和风度。
我与每一个人交谈,敬酒,唯独没有和苏晓梅有任何直接的交流。
仿佛她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人。
她也很安静,只是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面前的饭菜,很少说话。
偶尔有人向她敬酒,她也只是举起杯子,用里面橙黄色的饮料,轻轻地碰一下对方的杯子,然后抿一小口。
王主任显然是喝高兴了,他红光满面地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来!让我们大家,共同敬我们最可敬的林舰长一杯!”
“林舰长,我听舰队的同志介绍,你可是全军闻名的技术专家,海军的宝贝疙瘩!而且,为了我们海军事业,至今……至今还孑然一身!”
他大着舌头说道。
“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我提议,大家一起,敬英雄一杯!”
“好!”
餐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和热烈的掌-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酒杯,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得不站起来。
我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
“王主任言重了。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军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尽了一名军人应尽的职责而已。”
“至于家庭……对我来说,这艘船,就是我的家。这些水兵,就是我的兄弟。有国,才有家嘛。”
我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这是我应付这种场面时,最常用的一套说辞。
但今天,当着苏晓梅的面说出来,却感觉每个字都别有深意。
我的目光,在与众人碰杯时,若有若无地,从苏晓梅那张苍白的脸上,轻轻滑过。
我看到她端着杯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一杯酒下肚,我的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
晚宴结束后,按照计划,慰问团的艺术家们,将在后甲板的直升机平台上,为全舰官兵进行一场慰问演出。
南国的夜晚,海风习习,带着一丝凉意。
军舰上所有的景观灯都打开了,将巨大的舰体勾勒得轮廓分明。
水兵们穿着整洁的常服,在甲板上坐得整整齐齐,像一片蓝色的海洋。
演出很精彩。
有著名的歌唱家,有风趣的相声演员。
官兵们的掌声和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在空旷的海面上,传出很远。
我坐在第一排,却有些心不在焉。
苏晓梅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她穿着那身米白色的套装,在夜色和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似乎也没有看演出,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那片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海面。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念她的儿子。
或许,是在后悔今天的这次相遇。
也或许,什么都没想。
演出进行到一半,我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悄悄地站起身,从侧面离开了人群,一个人走到了船舷边。
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一有烦心事,就想抽烟。
烟头的火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我望着远处的军港,灯火璀璨,像一条卧在海岸线上的巨龙。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
“海上的夜,很安静。”
是苏晓梅的声音。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也学着我的样子,扶着栏杆,望向远方。
“也很危险。”我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补充道。
“安静的海面下,可能藏着你看不到的暗流,和敌人的潜艇。”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卫国,我听他们说,你立过很多次功,还上过真正的战场?”
“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
“你呢?”我转过头,第一次主动地,正视着她。
“听说你现在是苏总了,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
我的话,听上去像是一种祝福。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事业有成……或许吧。”
“至于家庭,”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就离婚了。”
这个答案,在我的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像高建军那种人,得意时有多张扬,失意时,就会有多颓唐。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后悔了。
我不该问的。
这不关我的事。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一泓深潭。
“因为我发现,我用尽了力气,想要去追求的那些东西,比如钱,比如所谓的门路和体面……到头来,并不一定能换来幸福。”
“当我住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好车,我才发现,我还不如当年住在那个小筒子楼里的时候开心。”
“至少那个时候,我一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那个,满身油污,却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少年。”
她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
我沉默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很疼。
“都过去了,苏晓梅。”
我掐灭了烟头,把它扔进了旁边专用的回收桶里。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现在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使命。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知道。”
她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我只是……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那时候太年轻,太虚荣,我……”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呜——呜——呜——”
战斗警报!
我和苏晓梅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不是演出的环节!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瞬间挺直了身体,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在一秒钟之内,被一种军人特有的,冷峻和严肃所取代。
一名作战参谋飞快地从舰桥冲了出来,跑到我面前,“啪”地一个立正。
“报告舰长!接到上级通报,我巡航海域东南方向,发现不明国籍潜艇活动迹象!命令我舰,立即前出,进行查证驱离!”
“命令!”
我只回了两个字,眼神变得像刀一样锐利。
“一等战斗部署!”
“是!”
作战参谋敬了个礼,飞速地跑回了舰桥。
整个军舰,仿佛一头被瞬间唤醒的雄狮。
原本还在欣赏演出的官兵们,在听到警报的第一时间,就地解散,像潮水一般,涌向各自的战位。
他们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快,却井然有序。
慰问团的成员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个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张已经开始组织人员,将他们疏散到安全的舱室。
“老林!”老张冲我喊道,“这里交给我,你快去指挥!”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苏晓梅。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类似于……崇拜和担忧的情绪。
我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了。
我转身,逆着奔跑的人流,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我的指挥岗位——作战指挥中心。
当我冲进作战指挥中心的那一刻,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样。
刚才还略显安静的“大脑”,此刻正高速地运转起来。
所有的战位,都已经坐满了人。
口令声,键盘敲击声,仪器报告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又和谐的战斗交响乐。
“报告!主机转速提升至一级战备状态!”
“报告!各武器系统完成自检,状态正常,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报告!声呐部门发现可疑接触!方位xxx,距离xx链!初步判断为常规动力潜艇!”
我戴上指挥员专用的耳机,走到巨大的电子海图前,目光如炬。
“把目标信号特征,放大!”
“是!”
耳机里,传来了一阵微弱而又极富特点的“嗡嗡”声。
是它。
那个我们追踪了很久,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对手。
“命令航海部门,转向xxx,航速xx节!呈‘之’字形航线,进行压制性搜索!”
“命令反潜部门,战斗准备!投放拖曳声呐,锁定目标!”
“命令全舰,进入静默状态!关闭一切不必要的声源!”
一道道命令,从我口中清晰而又冷静地发出。
在这一刻,我不是林卫国。
我是这艘战-舰的灵魂,是所有官兵的主心骨。
我所有的个人情感,爱恨情仇,都必须被绝对的理智和冷静所压制。
我的脑子里,只有目标,只有数据,只有胜利。
我们这艘庞大的驱逐舰,在我的指挥下,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划破夜色,高速地扑向了那片未知的,藏着危险的深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作战指挥中心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声呐部门的最后确认。
“报告!目标锁定!确认对方为xx级常规潜艇!对方正在下潜,企图规避我方追踪!”
找到了!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笑。
“想跑?没那么容易!”
“命令直升机组,起飞准备!携带反潜鱼雷,给我把它从水里逼出来!”
“命令反潜鱼雷准备,数据链装订!”
“告诉对方,这里是中国海军!你已进入我国管辖海域,请立即上浮,表明身份,接受检查!”
“否则,我们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
我对着通讯话筒,用标准的英语,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这是规则,也是最后的通牒。
深邃的海面之下,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较量,正在展开。
这,才是我的世界。
一个苏晓梅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进入的世界。
一个用忠诚,热血,和生命来捍卫的世界。
我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在安全舱室里的她,在想些什么。
但我想,她应该已经明白了。
二十年前,她放弃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穷小子的爱情,更是一个男人,献给这个国家,献给这片大海的,一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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